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活把棍與死把棍 ———蔡智忠《殼子棍研究序》 馬明達 一 棍是當代武術的器械之一,人們對它非常熟悉。這不僅因為在大大小小的武術場合總能 見到「棍術表演」,也因為在古典小說和當代戲曲中也頻繁地領略到它的風采。 棍有著非常久遠的發展歷史,在中國武術器械發展史上,它是一個特殊的品種,是一個 曾得到充分發育的技術體系。如果尋根溯源,探頤索隱,詳盡地論證棍發展演變的歷程 ,我以為差不多可以寫成一部獨立的「棍史」。正因為如此,它一直是我興趣所寄的研 究對象,是我最喜歡的武術器械之一。 棍兼備有長短兵器的特點。又因為它無刃而不易造成嚴重傷害,一般不在封建國家的 「禁兵」之列。所以,至少在自宋元時代起,民間不但出現了表演性質的「使棒」,也 出現了引人入勝的「打棒」,就是棍的格斗比賽。這在宋元話本小說和元明雜劇中多有 反映,在史籍中也能得到印證,盡管材料很有限。元明時代,作為一種可供觀賞的競技 活動,「打棒」甚至深入到達官顯宦之家和神聖的皇家宮掖之中。軍人出身的明太祖朱 元璋,就很喜歡看打棒,當時有個叫蔡璽的江都人,時常給朱元璋表演打棒,朱元璋親 自擔任裁判以定勝負。這種棍的競技活動在我國民間一直傳存著,至少我這樣的年齡和 武術經歷的人,還能有些影影綽綽的記憶。可惜的是,50年代以後,官方頒定的「規定 套路」獨霸武壇幾十年,所謂的「競技武術」,包括其中的「棍術」,實際上是以套路 表演取代由來已久的對抗性的比賽,這造成當代武風的虛華浮躁,造成武術發展方向的 失迷和歧異。相當長的時間裡,花拳繡腿之類春風得意,風光占盡,傳統的武術競技活 動,包括「打棒」,便漸漸的銷聲匿跡了。 比之其他器械來,棍還有一個優勢,就是它在軍旅訓練中擔當著重要的作用。古時軍中 的武藝訓練常常借助於棍,以棍代用各種兵器,並作為基本訓練——古人稱之為「習手 足」的重要途徑。這是因為棍既不容易造成傷害,又具有技術上的某種綜合性。對此, 明代俞大猷曾有一段十分生動的比擬,他說: 「用棍如讀四書,鉤、刀、槍、鈀如各習一經。四書既明,六經之理亦明矣。若能棍, 則各利器之法從此得矣。」 明末,以棍法擅名的程沖斗說:「凡武備眾器,非無妙用,但身手足法,多不能外乎棍 。」武藝家軍事學家茅元儀也說:「而棍者,所以習夫手足,為短器之本。」這些論說 反映了棍在軍中的地位,對民間武術也產生了深遠影響。早年,許多武術家都強調習練 器械必練棍入手,他們以棍為學習各種武藝的捷徑,甚至是必由之徑。我和我的兄長們 就都接受過這樣的訓練。 棍的綜合性,除了其形制所具有的特點外,還有一點就是它在長短粗細上並非一成不變 ,而是有著因材因人的靈活性。以明清古典棍譜的記載看,棍子或長或短,或有刃或無 刃,至少有三四種以上的樣式,稱呼也不一樣。然則從本質上講,它們又都是「棍」, 技術上自然有基本的共同性。正如先君子馬鳳圖生前時常所說的:「棍之長短輕重並無 定制,長短軟硬各因材質,各有法度,然終須因人所宜,因藝業之傳授所宜。」正因為 如此,棍的發展空間就很大,千百年來,它逐漸成為中國武術器械群體中適應性最強的 一種。古代武諺有雲:「棍是百藝魁首。」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的。 二 我國幅員遼闊,文化的區域性差別很大,武術也是如此。就是縮小到棍這個單一品種上 ,也同樣存在區域間的不同,差別相當明顯。 明朝是棍法篷勃發展的時代。那時,從總體上說,棍大致分成南北兩大塊,南方稱棍, 北方稱棒或白棒,技術上不相同,連基本的持棍姿勢也明顯不同。一般說來,北方主要 是以所謂少林棍法為代表的活把棍法,以現存的《棍棒體式》、《麻杈棍譜》、《少林 棍法闡宗》等棍譜為其典型;南方則主要是流行於閩、粵、浙、湘地區的死把棍,也叫 硬把棍,以俞大猷的《劍經》為代表。如果從最基本的技術差別上區分,北方的活把棍 多用槍法,故其中一支干脆就叫「條子」,如邊攔條子、跨虎條子等,見於明代文獻者 不一而足。條子明清時代槍或花槍的江湖稱謂,這有明確的文獻記載,暫不具引。南方 死把棍則以擊打為主,雙手執棍,右把右足在前。戚繼光《紀效新書》卷12《短兵長用 說》中的插圖就是當時的南方死把棍法。在當代武術界,首先注意到這一重要差別的是 已故的唐豪先生,30年代末,他在那篇具有劃時代意義的《中國武藝圖籍考》中曾經談 到這一點。遺憾的是,自他以後迄今沒有人再談起過此事。現今所謂「棍打一大片」之 類,那是舊時代街頭把勢們的順口溜,用之於當代花派「棍術表演」倒也恰當,但它與 中國傳統的棍法之間真正風馬牛不相及也。 南方死把棍至今在閩、粵民間仍有傳存,我曾經多次見到。最近,在華南師大郭裔同志 的幫助下,請來兩位佛山的民間拳師,一位叫潘順遂,另一位叫布福強,承他們專門為 我演示了兩人對練的十八點對拆套式,還慷慨地贈給我《十八點陰陽棍對拆》棍譜。所 謂「十八點對拆」,是兩人對接對打的一個練習程式。兩個人一甲一乙持棍接打一十八 點,然後轉換甲乙位置,再接十八點,合起來便是三十六點。我不清楚十八點對拆的傳 承歷史,這需要深入研究。但,憑著我的直覺,再根據棍譜上一些未經改變的古老術語 ,我相信這是一個淵源有自的好東西,與當代「競技武術」那些胡編濫造的「規定棍術 」、「自選棍」之類直如金玉之與糞土!這說明真正的文化遺產具有頑強的生命力,絕 不是外行和庸淺的行政干預就可以決定其命運的,真古人所謂「爾曹身與名俱裂,不廢 江河萬古流!」 至於北方的活把棍,涉及問題比較寬廣而復雜,允我以後另做討論。 三 在古代,盡管落後的交通制約了區域間武藝的交流,但交流卻一直都在進行著,交流的 方式自然是五花八門,無奇不有。交流對武藝的發展起著十分重要的推動作用,所以, 自古高層次的武術家們都非常重視交流,重視在參照比對中獲取新的感悟,提高技術理 念。百多年來,太極拳的產生和迅速傳播就是交流的成功,這應該是盡人皆知的例證。 大西北各省,特別是曾經包括青海、寧夏在內的甘肅省,自來交通不發達,經濟文化相 對落後,但民風強勁,百姓尚武,產生過許多傑出的將領。在武術上,甘肅人最喜好練 棍,棍的種類很多,可謂長短粗細應有盡有。當地人十分幽默地將各種棍統稱為「柴火 」,把練棍叫「耍柴火」,實際棍是甘肅武藝的標志,拳家對它有著非常深厚的感情。 有趣的是也許正因為交通閉塞,文化積澱相對穩定,故甘肅竟保存下一些內地已經消失 了的古老的東西,例如棍裡面的「條子」這個類別。民國十六年先父一到甘肅,就發現 甘肅有雄渾古樸的天啟棍,有棍中寓槍的琵琶條子、陸合條子,還有「把法」精巧別致 的鞭桿。地方拳師在「棍」這門學問上,傳授嚴,講究多,一著一勢,饒有古意。這引 起他濃厚的興趣。以「條子」而言,這個詞在明代武術資料多有所見,但在清末民初的 南北武術傳派中已不見蹤影,沒有多少人知道「條子」這個名稱,更談不到它的內涵。 所以先父曾在題詠武術先賢常燕山的詩裡寫道: 天下武藝似雲煙,半依僧道弄虛玄。隴上拳家存古意,猶自高談常燕山。 這是說甘肅的武術玄虛成份比較少,並且保存了不少古典內容。正因為如此,他在研究 甘肅棍術上下了大功夫,並且指派弟子王天鵬、羅文源,以及稍後的邸世禮、管其泰等 ,專心致志於地方棍法的調研與整理,這才提煉出了貫穿著「通備勁」的天啟棍、紐絲 棍,及鞭桿的五陰七手十三法等精品。這些都是文化交流的產物,是武術學術研究的重 要成果。 甘肅的棍,無論是蘭州、河州、秦州的,雖然各有傳授,不盡相同,但總體上都屬於北 方的活把棍法系統。而唯獨秦安高家□的「殼子棍」是一個例外。它的持棍方式,兩人 對打對練的套數,都表明它屬於南棍范疇。這是一個奇特的現象。我個人很早就注意到 「殼子棍」的存在,並一直鼓勵當地武術界的朋友們深入研究其來源和技術構成。遺憾 的是我未能深入到高家□做實地考察,我對「殼子棍」的本來面目和後來可能出現的流 變了解得不多。這裡僅憑錄相資料和相關的文字資料,稍微談談我的一得之見。 首先,「殼子棍」是一個比較古老的東西,它屬於南棍系統,應該來自南方。是南方拳 師傳過來的,還是有當地人從南方或南方人那裡學來的,這無從考求,只好存疑。至於 「乾隆年間反清的少林寺和尚所傳」一說,顯然是民間附會之談。乾隆以前的康、雍兩 朝,地方政府都曾大規模修繕少林寺,這是有記載可查的。乾隆15年,乾隆皇帝曾親自 游歷少林,還寫有游寺的詩。總之,乾隆年間的規模不大的少林寺誦經之聲悠然,談不 到有什麼「反清」活動。實際少林以「反清」出名,主要是清末民初之間的小說家們編 造出來的,並沒有真實的歷史依據。這類東西蒙蔽了許多民間武術愛好者,也嚴重地干 擾了武術史的科學性,它本質上是武術文化不斷下移而不得不依托神秘主義的產物。 其次,南棍傳到隴南,「殼子棍」不是孤立現象。80年代聲勢浩大的武術挖整工作中, 甘肅天水地區有劉公桓同志損獻了一本叫做《二十八宿硬棍著》的棍譜,現藏中國武術 研究院科研部,編號155。我曾經看到這個棍譜,後來我自已也得到另一個抄本。這個 譜的棍法也屬於南方硬把棍系統,我仔細研讀後發現有些內容頗與俞氏《劍經》相合, 與普遍流傳甘肅的活把棍相合處很少。我不知道這個譜與「殼子棍」有無關系,因今傳 「殼子棍」沒有譜書傳世,我們便難以對照考察。《二十八宿硬棍著》說明過去的武術 交流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艱難,甘肅人好棍,四方棍法便源源不斷傳來甘肅,這是可 以理解的。蘭州諺語說:「河裡沒魚市上找。」正可以用在這裡。 第三,關於「殼子」這個名稱,當地人說「殼子」如同「模子」,是個方言詞。對此說 我總有些疑惑,覺得缺少說服力。查了《隴右方言錄》一類書,也未找到佐證。我懷疑 應作「磕子棍」,「磕」就是碰磕;磕子棍就是碰碰磕磕的棍。「磕」是死把棍最主要 的特色之一,在兩人對練中尤其這樣。這個特點十分矚目,便約定俗成為棍法的名稱了 。按,在俞大猷的棍法中,「磕」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,磕既是防守,也是進攻,關鍵 還在二人對練時一定要磕打出聲響來,這標志著防守得力,所謂「千金難買一聲響」, 就是指磕的干脆而響亮。俞氏在《劍經》中多處講到「磕」,舉幾個例子: 先侵二三尺一打,坐身沉棍頭,他必進殺。我就下起磕,一響,大進步打剪或丁字回打 剪,然扁身殺他。童教師曰:「彈槍則在下面橫棒,亦起磕之法。但在下面橫,則無不 響之理矣。」童教師曰:「一聲響處值千金,彼失隄防我便贏」是也。 剪打急起磕,起磕復急剪打。剪打復急起磕,相連而進,彼人何處殺將來? 若他打來亂時,必須忍。略退回,坐足下中平。待少頃他來,即用磕手進法,自勝。總 是以靜待動,以逸待勞道理。微乎微乎。 我看廣東拳家對拆棍法,兩人各自雙把持棍,進進退退,硬打硬磕,不時發出清脆的碰 磕聲,令人有躍躍欲試之感。這使人馬上聯想到李良欽、俞大猷以及童琰甫、劉邦協他 們所演練的棍法,感受到南棍的質樸和南北棍法的巨大差異。我只是通過錄相看到高家 □的對棍,相比於廣東教法,還是有差別的。這當然很正常,傳代久了,必有變異,又 不可能不受當代風靡全國的花棍的影響,而高家□能保存「殼子棍」至今,這本身已經 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了。 天水師院體育系蔡智忠教授,從我學習通備武學已有多年,好學覃思,多有心得。工作 之餘,智忠十分留心地方文化,從書畫創作到鄉間民俗活動,都能深入考察,有所探解 。時常聽他講隴南世情風俗,娓娓道來,令人神往。作為秦安人,多年來他對「殼子棍 」傾注了許多關注,終於能將其技術內容整理出來。這當然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。所以 ,以即將付梓前我樂意為之作序,並借此機會略陳我對棍法一知半解如上。如有失誤, 請海內方家有以教我。 2002年3月於暨南大學說劍書屋 -- ※ 發信站: 批踢踢實業坊(ptt.cc) ◆ From: 203.73.187.5